天黑如泼墨,禅房悄无人声,唯余念经堂残烛一点,幽幽散红芒。
小沙弥合掌托此灯,展颜笑答:【当然,我说过只要你与她在一起,菩萨泪自当奉上。】
在千秋尔三人准备去寻地界石碑的前一夜,小沙弥曾找过陆歧真。那晚他笑眯眯叩响他房门,双手合十行礼,模样虔诚温和,头顶飘出的却是这么意外的一句。
陆歧真凝望面前微笑的小沙弥,不由问:“你到底是谁?”
小沙弥放下烛台,手心探入袖中握出只泪滴型的红石,眼角始终流动笑意,他将红石递去:【一个将死之际被她救下的迷失魂灵。】
陆歧真抬手利落接过红石,这石子甫一落入掌心,就有种难言的清净之气沁透皮肤肌理。
【你可说此物是你意外寻得,只切勿提及我。】
陆歧真看着空中浮现的这行字,皱眉:“为何?”
小沙弥歪了歪头,含笑盯着地面,眉眼温情脉脉:【她说救我,是别无所图。】
“但你却用交易让我答应与她在一起。”陆歧真语气中带了点鄙薄。
小沙弥听出他的敌意,抬眼笑看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她看向你的眼神很落寞,我不想见她如此。】
陆歧真怔了下。
小沙弥继续道:【欺骗吗?至少一刻贪欢。】
一刻贪欢?
——他陆歧真,不过是千秋尔的一刻?
陆歧真听出他话中意,一时说不清心中所感,提唇哑然失笑,他拱了拱手,感受手心的菩萨泪温度,疏离一笑:“反正你我皆知这场戏的本质,明白不过是交易便可。”
【自然。】
“那我何时与她分开?”
【她厌烦你时。】
“她若不呢?”
【她会的。】
陆歧真眼底寒芒涌出,眉心一压抬眸,对上小沙弥温润平静的笑眼,他无声冷笑两声,略一拱手,甩袖离去。
-
十日后。
段临仙走出客房时,见那灵猫姑娘踩在长梯上,正补着漏水的瓦檐,她宽大的袖口以攀膊束起,鹅黄头巾扎在乌发间,日光下,身姿轻盈细长,整个人笑嘻嘻的,很是明媚。
段临仙不由感叹,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家伙,怎么整日用不完的精气神。还不待她再多看几眼千秋尔,余光瞥见又一人走来,她顿时脸色低沉,与那人冷冷对视一眼,转身回屋。
“尔尔,小心脚啊。”陆歧真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走到檐下看着脚踝才好就爬高的千秋尔,无奈叹息。
千秋尔拍拍手,脚步细碎而轻快下了楼梯,见到他便扑进他怀中,好在尚且记着自己手心脏污,便举起双手,只将脸贴去他胸口。
“安安!安安!”她只是看到他,就忍不住欢喜喊他。
陆歧真被她连串的亲昵惊住,愣了愣,掏出块帕子,握住她悬抬的手腕轻轻擦拭。
千秋尔只觉手心舒服的细痒,在他怀中侧过头,凝望光晕里他温柔的眉眼。不知为何,她从他低垂的眉眼中看见一丝悲伤。
只是很快,他察觉她的注视,微笑侧额望来,桃花眼柔情明朗。
“尔尔小脏猫。”他伸手,指尖轻轻刮了下她鼻尖,将指腹上的一抹黑展示给她看。
千秋尔噗嗤一笑。
“好了,你还要做什么大事啊?”陆歧真笑问。
这些日子,段凌霄在屋内静养内伤,每日的药都是段临仙送去。千秋尔则在床上躺了半日便受不住,拖着受伤的脚踝整修寺庙,又是修石阶又是补屋顶的。
中途还去林中逛了圈,发现林西与对岸村庄有河阻隔,竟当即就造了个木桥。若非动静轰隆巨响,陆歧真指不定何时能找到她,替她将脚踝重新上药呢。
千秋尔瞳仁滴溜溜一转,食指朝上竖起,清脆道:“我要让此处香火不绝!”
她话音才落,一道轻轻的脚步从后响起,伴随稚嫩磕绊的一声:“秋。”
“诶,这么快?”千秋尔回眸。
来者正是小沙弥,他身披灰布僧衣,许是才扫过清晨庭院,襟角犹沾露华。怀中抱着不过尺许的地界石碑,温柔的鹿眼眸散发纯净气息。
这段时日千秋尔教习他言语,然他七千年封闭在此,喉间三寸柔骨早已形同虚设,且久居空寂之境,养就一颗止水禅心,并不愿多开口。
千秋尔接过他怀中石碑,其上刻字已被重新打磨雕刻,字迹清晰工整,她满意颔首,往小沙弥白净的脸轻轻一压,笑道:“接下来给你贴金!”
小沙弥眼角弯起,静静微笑。
他如今不过十二岁模样,个子矮千秋尔一截,仰脸看人时,那双小鹿眼愈发显得纯稚。
千秋尔见状,只觉他着实可爱,又拍拍他脑袋,他乖顺垂下睫毛,眼梢笑意清甜。
“好,干活!”千秋尔转身进了念经堂。
陆歧真看了眼小沙弥,对方站在日光下也冲他甜甜一笑,垂额行了个单手礼,跟着千秋尔踏过门槛。
千秋尔踩上供台,左手捏金箔,右手握扫金笔,鼻唇用头巾包住,凝眉细细给黯淡的佛像贴金,而小沙弥化作半身白云飘荡空中,从旁辅助她抚平金箔纸。
【她厌烦你时。】
陆歧真不期然想到那晚小沙弥温和的笃定言语,他微微眯眼,望着热络忙活的千秋尔,桃花眼闪过一丝审视的冰冷。
那就最好了。
他虚情假意,她最好也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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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晓,这佛前长明灯若断,金身也成泥菩萨。唯香火不绝,你才能性命无忧啊。”
日影西斜,枝叶筛下的碎金斑驳飘荡空中,千秋尔斜坐粉墙,旁边是垂头的小沙弥。
他低头怀抱石碑,初次没露出笑容,唇线黯然下垂,低垂的睫毛茸茸,仿佛即将被遗弃的小狗,模样很是可怜。
千秋尔拍拍他肩膀:“小光头,我会来看你的。”
小沙弥将石碑抱得更紧,鹿眼浮起水雾:【多久?】
千秋尔拍手一笑:“如今寻得表妹,我去吃个喜宴,消完这笔恩情就来!”
两人说话间,恰逢段凌霄从屋内走出,他闻言顿步,立在墙下深深看了眼她背影,悄然回屋。
小沙弥又问:【报恩...?那我如何报答秋?】
千秋尔嘻嘻一笑,以手遮唇凑近道:“此处只你知晓我真实身份,届时我修炼需要,来你这蹭点香火吃吃就成。”
香火里包含世人的虔诚之心,是除去仙气外最好的滋补。
这句话不知如何取悦到他,小沙弥立时笑弯双眼,重重一颔首,动作很是呆然。
千秋尔看他几眼,挠挠脸:“你还是不愿说话啊?”
小沙弥微笑点头。
“好,不说话也成。”千秋尔指指前方密林,“地界石碑找回,这林子就不会再现诡异了,是吧?”
小沙弥点头。
“那就好,不然我引人来此,若还来回打转就不好了。”千秋尔摸摸裙摆,垂头嘀咕道。
头顶风过,红枫漫天飘洒,山林树声浩荡,天地间旷静悠远。
千秋尔眼神放轻,随意捡起落到膝头的一片红叶,问:“七千余年,无人问津,独自茕茕,会寂寞吗?”
小沙弥伸手,白皙的指尖捏上她手中红枫,发出轻微清脆的一声,引来她抬眸看着自己。
他望着她的眼,黑溶溶的小鹿眼噙笑,眸光深远而祥和:【不。】
千秋尔心头微怔,却见他眼睫低垂,一滴泪滑过无暇的面容,在日光中清澈晶亮:【但现在,我明白了寂寞。】
千秋尔还没从这话的惊诧中反应过来,就见那滴泪顺着他下颌掉落,摔在膝上,竟成了朵清丽淡雅的莲花。
莲华下缘洁白,花瓣尖嫣红浓郁,很有些婉约诗情。
“你...”千秋尔怔愣。
小沙弥吸吸鼻子,又一滴泪滚落。
这次,是朵全然洁白的莲花,嫩蕊鹅黄,净白花瓣层叠拥簇。
千秋尔指着莲花,单手捂嘴:“天啊,莫非这是...菩萨泪?”
小沙弥鼻尖泛红,睫毛悬挂泪珠,眼眸哭得湿漉黝黑,他才摇头,就听身后一声呼喊。
“尔尔!”
无音寺东墙下,陆歧真手执花锄理土,身后金鱼草绛紫鹅黄错落而生,桂竹香细蕊含露,皆是他为让寺庙重焕生机所植。
这当头,只见他忽将玉指伸入土中,捏起块朱红石子,“尔尔你看,这是何物?”
千秋尔纵身跳下院墙,白尾半空飞扬,她一把拿过红石,指尖甫落便被内中清正温厚的灵力震了下。
“这可真奇怪...”千秋尔蹙眉。
早在初来此处,陆歧真还受伤昏迷时,她一面除草铺路,一面感受过地下每处,并没察觉到有类似菩萨泪的宝物存在——毕竟此此类宝物灵气浓郁,该是最易察觉。
“不过。”千秋尔灿笑,将菩萨泪放回陆歧真手中,顺势包握他指尖,“此处是无音寺讲究缘分,看来安安与它更有缘。”
陆歧真抿抿唇,笑了。
日暮时分,四人收拾行囊离去,小沙弥身立红墙下,含泪微笑。眼看她们逐渐走远,小沙弥垂额,合掌鞠躬拜送。
无声的泪如雨淌落。
一滴滴透明滑过下颌,一朵朵粉白莲花掉落。
忽然,有脚步急促响起。
小沙弥尚未来及抬头,就见低垂的泪眸视线里伸来双手,那手接住簌簌而落的莲花,须臾便捧起满怀。
她蹲下身,脸颊掩映于芬芳莲花中,歪着头,猫眼半垂透出种哀矜的温柔,看着他。
“莲华。”她道,“你法号便唤莲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