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雷声忽至。
灵溪镇近郊的山间，打马驾车的人匆忙驶过，谁也没注意到身侧山林里传来一丝细微的动静。
急促的脚步声自林中响起，百里雀步跑在最前面，口中催促道：“要下雨了，我们得抓紧找地方避雨。”
他们并不是真的仙人，无法做到水火不侵。尤其是百里雀步，虽会控水，但因孔雀一族的血脉天赋，向来不耐雨水，即便修成人形，对雨水的恐惧也刻在了骨子里。
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却是这般来势汹汹。雨水在云层中聚集，阴云密布，脚下是杂乱的野草，眼前是层层叠叠的树木。
百里雀步在前面疾行，视线越来越暗，云层也压了下来。就在焦急时刻，忽见前方出现一道光影，他心中一喜，兴奋道：“前面有一间城隍庙！”
话音刚落，雨冲破云层。
急雨落在外袍之上，又湿又潮。百里雀步猛地再快一步，飞身而入。蓝色的外袍飞扬在空中，恰时遮住了紧随其后的冯燃。
“滴答。”
雨水顺着衣角滴在冯燃的额发上，百里雀步一把将她拉进城隍庙，卷起袖子擦拭她额头的雨水，语气透露着庆幸，“还好没淋到。”
少年面容白皙，眸子清澈，在这个潮湿的春夜格外亮眼。冯燃一愣，下意识移开眼，突然听见“咣当”一声。
淋成落汤鸡的秋离刀撞开门，抖抖身上的雨水，见屋内二人浑身干爽，掐着净尘术抱怨道：“你们倒快，我在后面紧赶慢赶，还是湿透了。”
百里雀步见他手诀流畅，展颜笑道：“不错嘛，净尘术这么复杂的手诀竟然三日内就学会了。”
只有法力不足的小妖和金丹期以下的修士才需要借助手诀运转灵力，像百里雀步与冯燃这样的大妖自是不必。秋离刀自打与他们同行，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修炼，他道：“天道酬勤。”
凡人修炼确实比妖族麻烦许多。妖族只需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梦中也可修炼。而凡人却要积攒福报，这可不是刻苦就能弥补的，毕竟声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唯有扎扎实实为民服务，才能金丹大成。
只有进入金丹期，才不再需要积攒功德，人族与妖族的距离才算彻底拉近。
冯燃身为妖族领袖，也没有立场说“别修炼了，没有用”这种屁话，相反，她很佩服秋离刀能心无旁骛地修炼，难怪都说人族是瀛洲仙岛的基石，这种精神令她不得不服。
百里雀步一直站在门口眺望远方，磅礴的雨水在浓黑的夜色下如同墨汁入画。他甩甩手，关上门，皱眉道：“雨更大了，今晚怕是要留宿这里。”
冯燃没什么意见，她指着上首的三尊城隍泥塑，“虽然是泥塑之身，好歹还余些香火气，也够我们晚上汲取灵力了。”
末法时代，灵气本就不足，庙宇的香火可滋生灵气，雕像更是天然的法阵。是以，附身神像算是散修圈中最为流行的修炼方式。
冯燃见他们都不动作，率先化作一道红光钻入泥塑之中。纯净的灵气在她钻入的瞬间裹住她的经脉，舒服得她想要尖叫。那种感觉就像是寒冬腊月洗了一通热水澡，她贪婪的汲取香火，神情惬意，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还真别说，凡人的贡品就是香！
在她汲取香火的间隙，百里雀步与秋离刀终于缓缓飘入城隍泥塑中。
窗外正下着大雨，门窗在风雨飘摇，发出“噼啪”的响声。屋内却温暖干燥，烛火跳动，冯燃迷迷糊糊正待睡去，天空中陡然炸出一道惊雷。
她瞬间被吓醒，“什么情况？”
百里雀步一直关注着门外的天气，闻言弄皱道：“近几年天气愈发反常，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妙。”
秋离刀入道尚不足七天，此时还是凡人的心态，他心头一紧，“你的意思是，会有天灾？”
极端的天气往往会滋生怨灵为祸人间，如今灵域坍塌，若有怨灵从中作梗，凡人生存会更加艰难。
“别想那么多。”修行最忌讳心神不宁，她打断他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修补灵柱，重铸灵域。”
秋离刀抿着唇，“我会努力的。”
冯燃与百里雀步双双沉默。这孩子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命之人，身负重任，明知前路艰险却仍义无反顾。
百里雀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偷偷给冯燃传音道：“要不我们和他说实话吧。”
冯燃想也没想直接拒绝，“说什么？说他根本不是天命之人，他能入道全靠树妖的妖心？”
百里雀步被怼得没话，索性不再说话了。
庙内又恢复往日的宁静，冯燃醒了睡、睡了醒，每次醒来都能听见外面的雨声，估摸着下了几个时辰。
“咣当——”狂风大作，原本紧闭的庙门再次被猛地撞开，一群庄稼汉鱼贯而入。初春寒冷，几名汉子穿着坎肩单衣，互相擦拭着身上的雨水，口中骂骂咧咧。
为首的胡子脸被雨淋了一身，这会儿又冷又饿，见供桌上摆放着水果，索性直接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他的头发都是水，这会又狼狈又可怜，他啐道：“真他娘的倒霉，圣女没找到，反倒被雨浇了一身！”
旁人见他吃起贡品，面面相觑，想吃但又不敢吃。胡子脸见状，直接一人塞了一个大苹果，边吃边道：“该吃吃，活着得不到仙人的帮助，难道还要饿死在他们面前吗？”
众人一听，也是这个道理，顿时不再犹豫。他们白天找了一整天的圣女，晚上又被雨淋了几个时辰，这会又冷又饿，埋着头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冯燃本不欲理会他们，可看见他们脱掉上衣，只赤/裸着上身烤火，顿时瞪圆了眼。百里雀步见她目不转睛地瞧着，又气又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秋离刀也瞧了一眼，瞬间收回目光，不理解有什么好看的。但他还是很尊重冯燃，肯定道：“冯道友还真是……眼光奇特。”
冯燃：“……”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用下巴指着那群庄稼汉，“他们背上的黑纹，你们是眼瞎了看不到吗？我究竟带了两个什么东西出来！”
被指不是东西的百里雀步、秋离刀：“……”
不怪他们看不到，实在是他们的角度不如冯燃看得真切。百里雀步努力歪着头，终于看清，“毒？还是蛊？难道说是部落图腾？看着不像啊……”
“嘘——”冯燃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先别说话。”
那边厢，汉子的讨论声仍在继续。
“生哥，若是再找不到圣女，回去该怎么和乡亲们交代啊？”
大胡子抓了一把头发，只摸到潮湿的发顶，他有些烦躁，没好气道：“找不到就不回去！”
“可我们已经出来三天了……”人群中较为瘦弱的汉子嗫嚅，“干粮都吃完了……”
“是啊，是啊。”其余人纷纷附和，“总不能为了救他们，把我们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此话一出，大胡子瞬间来了火气，他如同一只凶猛的豹子猛地扑过去，扣住说话之人的肩，侧过身让对方看他身上的黑纹，“找不到圣女，我们都得死！”
那人被大胡子眼中的火光吓了一跳，其余人见状纷纷劝和，“小九子说话不中听，生哥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就是就是。”汉子们打着哈哈，“小九子也是担心大家死在外面，毕竟这圣女的行踪飘忽不定，咱们上哪找去？”
若是能轻易找到圣女，他们也不至于在乌盐山摸爬滚打整整三日三夜。大胡子松开禁锢住小九子的手，语气低落，“再找找吧，圣女总会庇佑玉坡村的。”
秋离刀听不下去了。
从他们对话中可以听出来，玉坡村好像遭受了某种诅咒，而这个诅咒似乎与背后的黑纹有关，唯有圣女才能帮玉坡村的人们解脱出来。
他有些悲哀，为什么受苦受难的总是平民百姓，而那些不做事的修道真人却总能受到世人敬仰？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真正造福百姓的修道真人出现呢？
他心头一动，或许他可以……
“秋道友？”冯燃的声音在他的识海中响起，秋离刀回过神，“怎么了？”
“你的道心在波动。”
秋离刀眸光晦暗，“我想帮他们。”
“你不是他们的守护神，不可随意插手他们的命盘。”冯燃不同意，正如她一开始不同意百里雀步救秋离刀，此时也不同意秋离刀救那些凡人，“若随意插手，事情也许会更糟。”
秋离刀不理解冯燃为何遇到所有事情都可以冷眼旁观，但他做不到，“敢问冯道友，修仙的意义何在？”
冯燃怎么会知道，她压根就不是修仙者。
“除魔卫道、济世救人；匡扶正义、济世救人。”秋离刀丝毫未让，“这是我的道。”
冯燃哑口无言。
但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总不能说她其实是妖龙，妖龙不同于修道者，也不同于普通妖族，她若随意插手凡人的命盘，会死的。
偏偏百里雀步还在一旁帮衬，“冯燃，秋兄弟说得也有道理。那些人身上的黑纹显然不是得病造成的，倒像是受到了什么诅咒，若真有妖物作祟，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的目光落在汉子们背后的黑纹上，又转头对上左右两双期盼的眼。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身为大陂山主，有义务将为祸人间的小妖抓回去，也不算故意插手凡人命盘。
她的睫毛轻颤，语气软化了许多，“你们想怎么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