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矿场。
因为下雨,天阴沉得很快,千机营的士兵们点起了火把。
宋义和孟熊本在外面巡视,接千机营指挥使曹永兴指令——雨势渐大,所有人回屋休整。
孟熊新奇道:“嘿曹老大今天吃错药了?居然舍得让我们回去休息了?”
宋义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随后笑道:“放咱们去休息还不好吗,难道你想老大这么大雨让你在外面站岗啊?”
孟熊缩了缩脖子,讪讪道:“那还是算了哈哈哈,走走走,咱回去睡觉。宋兄,我早就想问你了,从你来开始,我就没见你生气过,你脾气咋这么好呢?”
宋义:“那是你们没看见而已,再加上我从小把我弟带大,再大的脾气也磨没了。你是不知道,我弟从小就白白嫩嫩的,又听话,可爱得很,对着他没人会生气……”
孟熊见他又开始了,连忙摆手:“得得得,知道你弟弟可爱又聪明,你都说多少遍了,天天把弟弟挂在嘴边,要我说你这身腱子肉白长了。”
被人打断宋义也不生气,只是笑笑。两人最后进了屋子。
借着夜色与暴雨的掩盖,在无人注意的一隅,两双瞳孔一直注视着矿场。
雨水顺着斗笠滑下,落到蓑衣上。
眼瞧着士兵们熄了灯进了屋子,紧接着熄了灯,外围无一人把守。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随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林子里传出来。越来越多的影子挤在一块。
竟有二十余人!
“一半人留在外面接应,一半人跟我进去。抓紧时间,动作轻点!”为首者道。
一道惊雷划过,照亮说话人的脸庞,赫然是与季明怀说话之人。只见他嘴唇紧抿,眼睛直勾勾盯某不远处的一个矿洞。
来之前他们已经打听好了,那批银子还在原处,未曾搬动。抬眼看了看雨势,竟是愈发的大了。天时地利人和,连老天都在帮他们,势必要把东西带出去。
于是带着十人小队猫着腰贴着墙移动。
原本打算从侧面的墙翻进去,谁知在半路上瞧见一处缺口,像是被暴雨冲垮的。许是雨来得突然,这些士兵早早躲进屋并未发现。
这倒是便宜了他们。
看着距离矿洞更近的缺口,他们选择就近进入矿场,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脚步声。
顷刻间,几人就来到目标矿洞,一路畅通。
等走进深处,为首那人才下令点燃火折子。刹那间,所有人都看见了堆放在中间的木箱。伸手打开,大概扫了一下,四十五箱全在这了。
“动手!”
指令一发,其余人纷纷上前。箱子很重,一箱需要两人才能抬动,两人一组依次抬着箱子快步往外走。留在外面接应的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板车拉到缺口处。看见人出来了,就将他们手里的木箱接过放到车板上。
半个时辰后,已经运了一半了。
这时从季明怀府里出来的一个人说:“差不多了,大人说只要一半。”
为首那人不说话,面孔一半隐在暗中。片刻后才缓缓开口:“继续搬。”
“陈厉!大人都说了只能拿一半,要是——”
那人直接打断他,面露不虞:“大人?呵,他季明怀算个什么东西!我家主人说了,一箱不漏,全部都得搬走!杨管家,你管得太宽了。”
“都给我搞快点!”
杨管家“你你你”了半天,敢怒不敢言,无奈也只得跟着一起搬。若是待会儿被发现,全都得玩完。
从行动到现在,他心里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切都太顺利了……
此时的熄了灯的屋子里。
“诶,你别挤我!”
“等会儿等会儿,我再看看。”
一群肌肉虬结的男人正争着抢着要凑到窗前,窗上有一个拳头般大的洞,方向正对着矿洞。此刻望出去,便是那群人来来往往搬运箱子的场景。
曹永兴看着这群人无奈摇了摇头,与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人,也就是宋义,能好好说话了。
“没想到侯爷猜得这么准,连他们想来偷银子都知道。”
当时宋义和孟熊一进屋,就被几个人捂住嘴,不让出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
后来是曹永兴站出来将前因后果以及他们的计策讲了一遍,两人才恍然大悟。
宋义笑道:“所以那个看似被冲垮的缺口也是假的吧。”
正在前面争位置的其中一人闻言立马回头:“那可是咱哥几个淋着雨砸出来的!这不,现在衣服都还没干透。”
挤得最凶的孟熊听到了,也不去挤了,直接冲到曹永兴面前:“什么!老大你这也太不公平了,为啥不告诉我啊,我去啊!”
曹永兴扶额,不想回答。
宋义:“我还纳闷来着,怎么外面一个人也不留,原来是瓮中捉鳖。”
孟熊:“哎哟,宋兄,你还会说这词呢,听起来真有文化。”
宋义:……
曹永兴:……
为了避免手下继续丢人现眼,曹永兴清了清嗓子,道:“看清楚了吗?他们搬多少了?”
“老大,好像快搬完了,像是最后一箱了。”
远远望去,两个人抬着木箱,好几个人空着手跟着后面,步履匆匆。
曹永兴:“人都到位了?”
“放心,兄弟们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刻呢。”
……
最后一箱装上车,刻不容缓,陈厉下令出发。
见到此刻都未被发现,杨管家深深舒了口气,想来是他多想了。
就在车轮一圈都还没转完,林子四周忽地响起阵阵脚步声,仿佛就在他们身边。
杨管家才松了的气一下又提到嗓子眼。
刹那间,他们就被一群士兵包围。这群士兵与京城官兵看起来不太一样,各个身形高大,手持虎头刀,如猛兽一般蛰伏在丛林中。
呲啦——
被包围住的人见这架势,连忙拔出刀剑指向千机营的士兵们。
“你们是谁?!”
“哈!来这偷了东西还敢问我们是谁。”
这时,陈厉目露阴狠,抽出双剑,横在胸前。再傻也反应过来了。
他们中计了!
“滚开!给你们一次机会,把路让出来,否则,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陈厉咬牙切齿说道。对面的士兵却不为所动。不仅不动,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陈厉忍无可忍,直接下令:“上!”
猝然间,刀剑相交。
千机营攻势凶猛,士兵直接抡着刀冲了上来。陈厉带着人对付京城那些酒囊饭袋还差不多,对上千机营的人,毫无反抗之力。片刻后败下阵来,除陈厉外皆被扣住。
约莫过了半柱香,陈厉双剑难敌四刀,被刀柄猛地砸到手腕,手里的剑“当啷”落地,紧接着就被反手擒住,押跪在地上。
一群人抓着另一群人浩浩汤汤走向屋子,那车银两又再次回了矿场。
“老大!抓着了!”
曹永兴打开门,看着押在地上的一群人。
陈厉这时都还试图挣脱束缚,狠狠瞪向曹永兴,而一旁的杨管家早已抖若筛糠,垂着头不停哆嗦着。
“派人禀告侯爷,人抓着了。”
孟熊领下任务:“是。”
“说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陈厉在看见曹永兴的那一刻就彻底明白了,这是谢晏一手策划的,就等着他们上钩。从一开始他们得到的消息都是错的,什么大理寺的官兵,明明是千机营!他知道自己这次算是栽了,只有闭紧嘴巴,不透露一丝信息,他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见陈厉闭嘴不答,曹永兴冷哼一声。杨管家便是一抖,仿佛那口气化作鞭子打在他身上似的。
曹永兴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没再问话。下令连夜赶回大理寺,一刻也不能耽误。
***
章府。
孟熊快马加鞭赶到章府,将消息传给谢晏。
“拜见太傅。”先行对章夫鸣行礼,再向谢晏。
谢晏问:“人呢?”
孟熊:“在押回大理寺的路上。”
宋暄闻言走上前,问道:“抓到的人可是季府的人?”
孟熊一来就瞧见了宋暄,正好奇这般好看的小郎君是谁,就听他发问。他迟疑道:“侯爷,这是?”
不等谢晏说,宋暄自己就报上名来。
“大理寺宋暄。”
清冽的声音在雨滴的砸落下竟不显得吵闹,反而被衬托得悦耳动听。
孟熊连忙行礼:“原来是宋大人,属下失礼了。抓住的人正是季府的杨管家,还有到户部去找季明怀的那人。”他整个人雄武有力,身板说像熊也无可厚非。此刻行礼的样子,再加上轻声细语的语调,怎么看怎么怪异。
高柯抬脚往他屁股一踹:“好好说话,跟哪学的这是,给我正常点!”
“哎哟!”孟熊也不装了,本性暴露无遗:“你打我作甚!我不就是看宋大人很有学问嘛,怕我这样子吓到人家了嘛。”
谢晏轻啧一声:“行了,太傅还在这呢,没大没小的。”
章夫鸣乐呵呵道:“没事没事,老夫喜欢吵吵闹闹的。确定了是季明怀府上的管家?”
孟熊点头:“千真外确,咱们盯梢的兄弟亲眼看着他从季府后面做马车出了城,再换了一辆车去的矿场。今晚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谢晏:“好,我先写折子上报陛下。待人到大理寺,立即提审!”
“高柯,你带人去季府,把季明怀控制住,季府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高柯:“是。”
章夫鸣:“子易,此事季明怀绝非真正主谋,他这人,最是明哲保身,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处。以他的性子今天是绝对不会去矿场,定是背后有人驱使,而他不得不从。什么人的手能伸到户部去呢?”章夫鸣说到最后一句时,眼底晦暗不明。
“切记小心为上,保护好自己。”
“学生明白。”
***
寅时,大理寺。
杨守才颤颤巍巍坐在那张审过无数人的铁椅上,双手不安的地摩挲着。
坐了许久,才听见不徐不缓的脚步声。悄悄抬眼望去,瞳孔骤缩。竟是谢晏!身旁跟着一个他没见过的人。
居然是谢小侯爷!杨守才两股颤颤,要说之前他还抱着希望,季明怀会不会来救他,在看见谢晏的那一刻,这个希望就破碎了。
谢晏知道了,那陛下肯定也知道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死定了……
于是谢晏和宋暄就看见令人惊讶的一幕。
在他们一句话都还没问的情况下,杨守才双目含泪,所坐的椅子似乎流淌着一些不明液体,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
谢晏视线扫过地面那滩深色,眉毛一挑:“话都还没问呢,这就怕了?”
“侯爷侯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杨守才哭喊道。
咚咚咚——
谢晏敲了敲桌子,缓缓道:“既然认识我,废话就不说了,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谁派你去矿场的?让你们偷运假银的人又是谁?”
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杨守才咬紧下唇,片刻后又松开,唇瓣不自觉抖动,嘴唇翕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谢晏:“看来杨管家想要体验一下大理寺的待客之道啊。”
谢晏那句“杨管家”一出,杨守才身子猛地一抖。
谢晏认识他!他知道了!
谢晏看着杨守才震惊的表情,笑道:“别这么惊讶,没证据能抓你吗。阿暄,给杨管家讲讲吧。”
宋暄点头,目光直视杨守才,一字一句道:“申时三刻,你带着三名家仆从季府后面出来,架着马车出了城门,在城外刻意绕了一圈到了一处驿站,与一人会面,也就是去户部找季明怀的人。待暴雨落下,借着夜色,你们二十余人从驿站摸到矿场外围,趁着守卫休息,试图运走四十五箱假银。”
“我说得对吗?”
杨守才已经汗如雨下,双手搅在一起,指甲深深陷入手背。他不敢抬头,不敢面对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因为宋暄说得太对了,他们的每一步行动都在大理寺的监视下。
宋暄凝视着杨守才,沉声道:“季明怀如今自身难保,你也不必幻想他会来救你了。”
杨守才还是沉默不言。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这样熬着,等着他来救你。”
……
一室寂静。
半晌,才听见杨守才喃喃道:“季大人他也不想的……”
“都是有人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