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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江府。

    翠柳居的婢女拦住了江怀乐:“长公子,夫人在休息,不方便打扰。”

    江怀乐蹙眉:“林夫人虽为父亲偏房,但母亲走后她照顾了我多年,如今她病了,于情于理我都得尽一下孝心。”

    江怀乐的要求合情合理,婢女一时间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林盈自那日病倒后,府内又寻了好几位大夫,但每一位的说辞都大差不差,一致认为林盈并无大碍,只是季节交替脾胃虚弱所致。可林盈的病症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减轻,反而愈发严重。想起眼下屋内的情形,婢女拿不准到底该不该放长公子进去。

    江怀乐续道:“若是姐姐执意不肯让我入内探望,那我便先去找父亲说道一二,父亲最重孝道,想必不会拒绝我的一片孝心。”

    想起江修成,婢女顿时愁云满面,双手绞在一处。

    林盈刚得病那两日,江修成来得很是勤快,但随着林盈病情急剧恶化,这几日翠柳居已然看不到江修成的身影。林盈为此大发脾气,让婢女去请了好几回,起先江修成还会找理由推脱,后面直接黑脸将婢女赶了出去。

    夫人不知何时才能好转,老爷态度骤变,婢女拿不准主意,纠结半晌,终是退开半步,给江怀乐让了道。

    江怀乐刚一进屋,一股诡异的气味扑面而来。

    以往府内最好的香薰料都是直接送至翠柳居,林盈挑完了才轮到其他院落,翠柳居无论春夏秋冬,皆是暗香怡人。此刻的翠柳居,香气比往常浓郁了数倍,可这样仍然掩盖不住隐隐约约、混合着呕吐和排泄物的酸臭味。这股恶臭掺杂在腻人的香薰中,融合成令人作呕的味道。

    ……难怪他那个父亲不愿意过来,江怀乐默念。

    半瘫在屋中软榻上的林盈听到有人靠近,强打起精神,睁开眼睛。还不到半月,因为频繁呕吐和腹泻,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一双大眼睛微微突出,不再明亮,反而有些可怖。

    “怎么……怎么是你!”林盈努力撑起身体,恶狠狠地道。

    从有记忆起一直光鲜亮丽的女人如今鬓发凌乱,衣物上甚至还有几处没有及时清理干净的污浊痕迹。江怀乐打量了她许久,久到足以把女人的这幅狼狈模样印刻在脑中,这才缓缓开口:“不然,你以为是谁?我父亲吗?”

    青年露齿一笑:“别等了,他不会来了。”

    “呯!”

    药碗落在江怀乐前方,粉身碎骨。林盈没力气,手上也失了准头。

    “滚!这个家哪有你说话的份!”林盈胸口不断起伏,四处张望:“他不是在关禁闭吗?是谁,是谁放他出来的?!”

    一旁的婢女小声道:“夫人,这几日您病着,家里人手不足,长公子的禁足自然也解了。”

    林盈心中暗骂小厮们怠惰,但她这病来得不是时候,折磨得她无暇他顾,可惜她借书塾一事把江怀乐关在家中,竟然这么容易便叫他解了困。

    她胸口烦闷,看婢女愈发不顺眼,干脆挥手打发她们出去。

    江怀乐本就打算找借口让小厮们离开,林盈这一迁怒正好遂了他的意。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来这吗?”江怀乐一步一步,走到软榻前站定。

    林盈讽刺道:“还能如何?!我就知道,你平日里的默不作声都是做戏,这么多年,你抓到个机会就想看我的笑话?呵,你最好看仔细了,趁着我在养病多乐呵几日,不然等我病好……”

    江怀乐打断她:“家中请了这么多名医,也没见你这病有什么起色。你确定这病会好吗?”

    林盈顿生警惕:“……你什么意思?”

    江怀乐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蓝色漆盒,在林盈眼前晃了晃:“我的意思很简单。别为难大夫,没用的。求他们,不如求我。”

    滋补汤、红疹、漆盒,林盈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她猛地直起身子想从软榻上坐起来,却因四肢乏力又重重跌回榻上。

    林盈瞪着青年,睚眦俱裂:“是你!是你下的毒手!”

    自己突发红疹,上吐下泻,但又药石无用,林盈早就怀疑过是不是中了毒。只是,她万万没料到,下毒之人居然是这个一直被自己打压、平日只能隐忍度日的江家长子!

    这些天她不但忍受皮肤瘙痒、腹痛恶心的煎熬,还要面对因为酸臭脏污被夫君、甚至婢女们都嫌弃的事实。

    林盈从小到大,想要的便会努力争取,而她姣好的容貌让她鲜尝败绩。曾几何时,她要经历这般屈辱?从未被她放在眼里的毛头小子,如今竟然让她着了道!

    林盈怒极反笑:“你就不怕老爷知道饶不了你?我虽病着,可你别忘了,我还有个即将参加春闱的好儿子!一个前程远大,一个天生不详,我倒要看看老爷会站在哪一边!”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江怀乐淡淡道:“父亲会怎么对我,那是我的事。你想看,前提是你要活着。”

    十几年了,林盈第一次见到江怀乐咄咄逼人的一面。

    青年看似沉默寡言,实则颇心气,林盈并非看不清。但那又如何?在江家,江修成才是做主的那一个,而未来,则是她儿子江怀杨的。江怀乐再有气性,那也得忍。别说江怀乐了,就是他那好家世的母亲,不也被她送去了京城?

    恍然间,青年如画眉眼和记忆中贤淑大方的女子面容重合,林盈眉间颤动,冷笑出声:“果然是何巧柔的孩子,和你娘那个贱人一样会装!我还是不够狠,竟生生让你活到今日!”

    江怀乐本就紧绷着的心弦在林盈提到何巧柔的瞬间崩断了。

    他不假思索,一巴掌扇了过去!

    清脆的声音在翠柳居响起,林盈被打得整个人倒在软榻上,半边脸通红。

    “你再敢侮辱我母亲,就别想走出这院门。”江怀乐俯视着林盈,双眸幽深,风雨欲来。

    林盈瞧着青年手中的蓝色漆盒,咬了咬唇,闭上了嘴。

    既然这小畜生带了解药,想必不会真要她性命。能活,她当然不会求死,眼下自己处于弱势,且先忍耐一番,等她拿到解药……

    两人间一时沉默,林盈等了半晌也不见江怀乐开口,忍不住先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小畜生摆明了是要交换,解药必不会白给,这道理林盈最是熟悉。

    江怀乐等得便是林盈先开口。

    他将手中的蓝色漆盒在林盈眼前一晃而过:“明日,你亲自和父亲提议,说你因身染恶疾,不便继续住在宅中,自请去城外尼姑庵修行。”

    “你若终生待在尼姑庵,不再回江府,我便把解药给你。”

    林盈蓦然睁大双眼:“城外尼姑庵?你莫不是疯了,让我去那儿?!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江怀乐冷若寒冰:“这就是我的条件,接不接受全在你。”

    他当然知道尼姑庵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尼姑庵位于临陶城外山脚下,本来的确是出家尼姑们的住所。朝代更替,庵中尼姑们为了躲避战乱,早就四散而去,只剩一座空庙。新朝建立后,有人开了先河,后面被他人效仿,这座空庵逐渐成了临陶城内体面人家惩罚家中犯错女眷所用。若有女眷犯了祖训家规,便会被送至庵中修行,以便反省。然而明面上虽说是修行,可庵内条件恶劣,娇贵的女眷们往往无法习惯庵中生活,加之不能外出,心中愁苦,十个中有八个会病死在庵内。

    他就是知道尼姑庵中的情形,甚至还亲眼见过,才提出的这个条件。

    林盈这些时日所受痛苦他看在眼中,她想要江修成的宠爱,但江修成的宠爱遇上恶疾连三日都维持不了,她想要光彩夺目,但如今只能狼狈邋遢地躺在床上苟延残喘。江怀乐冷眼旁观,不乏快慰。

    但是,这些还远远不够。

    比起母亲的数年愁苦,比起她和姐姐的被逼离家,比起他自己的死里逃生,林盈这点苦痛,又算的了什么?

    死亡只是短暂的一瞬,林盈还未尝够活着的绝望,又怎能轻易让她死去?

    林盈愤恨的面容就在眼前,江怀乐的神思却恍惚起来。

    司跃渊。

    那个约莫再也见不到的男人恐怕连这一点都算好了吧,交给他的秘药甚至不是见血封喉、不留痕迹的剧毒。

    江怀乐沉默的间隙,半躺在软榻上的林盈揪紧了被褥。就算没嫁入江家前,她好歹也是出身商户,虽然地位低,但家中可从未缺衣少穿。尼姑庵那是何地?临陶城人都知道,那是疯子们的住所!昔日她为了给自己搏个良善名声,曾亲自带着布匹粮食到尼姑庵,结果刚踏入庵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朝她扑了过来。那女人脸上黑黢黢的,看不清原本容貌,抱住林盈后也不说话,就一个劲盯着她傻笑。林盈被吓得尖叫,使劲挣脱后逃回了江府。

    她怎能去那种地方?若整日和那群疯子们相处,她不等病好,恐怕自己也要成为疯子!

    江怀乐观其神态,不由得握紧了漆盒:“这就不愿了?你往日给我们母子三人下绊,甚至想毒杀我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的确,排挤你母亲的是我,想杀你的人也是我。”青年言语中提到何巧柔,林盈不由自主地露出嫉恨之色:“可我只是想给自己和儿子挣个好前程,又有什么错?!何巧柔她命好,投了个好胎,出身便是读书人家,事事都高人一等,就连她家倒台了,老爷都愿意将她娶进门,当做正房夫人。我容貌比她更甚,比她更温柔体贴,却只能被父母嫁给小门小户。凭什么?就因为她家有官身,而我出身商户?”

    林盈面上充斥着不甘与狂热:“我不愿,我不服!我林盈,就算要不到那个名分,也能做实际上的正妻!她再高贵,也只能远离临陶,她的儿子也只能在府中苟且偷生!我是妾,可这江家最终还是交给了我,我的儿子,日后就是官家老爷!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来的!”

    胃中一阵翻滚,林盈不愿在敌人儿子面前丢丑,强行忍耐,她勉力抬头,厉声道:“人世间走一遭,哪个不为己?我想要的东西在别人手里,便只能争,只能抢!江修成和你母亲若真是情比金坚,又怎会让我后来居上?若他真心护你们母子,我再吹枕边风又有何用?”

    林盈本就被恶疾折磨得异常虚弱,她发泄完已是气喘吁吁。她以为江怀乐会气急败坏,会上赶着否定她,没想到,江怀乐居然附和一般地点了点头。

    “有一点你说得不假,我父亲,江修成的确有过错。”不等林盈错愕,江怀乐语气就已变冷:“正如你所言,世人皆自私,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有我的恩仇。父亲的债终有一日需要他偿还,但眼下,该是你先付出代价的时候。你下毒害我,我便以毒攻毒,你让我母亲郁郁度日,我便要你去庵中,尝一尝和她相同的滋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公平得很。”

    “所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选去尼姑庵,还是死在这里?”

    林盈死死咬住下唇,牙齿磨破嘴唇,鲜血淋漓。

    她有的选吗?

    不去尼姑庵,就是狼狈而死。去了,尚且能有一条活路。

    江怀杨春闱在即,她筹谋多年,怎能功败垂成?

    许久,她半垂下眼:“解药给我,我去。”

    江怀乐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道:“不要想着骗我。此药必须每月定时服用,才能保你平安。”

    “你……!”

    林盈万万没想到江怀乐还留了一手。

    每月服用?那岂不是她一辈子都得龟缩在那尼姑庵中?

    林盈浑身颤抖,伸出手想要抓江怀乐,却被对方轻易躲过。抢夺不成,林盈声嘶力竭,一时间怒气攻心,再也控制不住,人还躺在床上就吐了出来。

    屋内立刻恶臭弥漫,江怀乐不再搭理林盈,他半掩口鼻,离开了翠柳居。

    他知道,林盈不想死,她一向明白该如何做选择。

    被勒令退到屋外的婢女听到屋内呕吐声,匆忙跑了进去,三三两两开始给林盈清理更衣。

    林盈无力地被婢女们摆弄着,颤抖着遏制住脸上的愤怒与恐惧。

    无妨。她安慰自己。

    不过是一时吃瘪,去尼姑庵暂住而已,只要先拿到解药,撑过去,她总能找到机会。

    她还有儿子,不会一直在那种鬼地方长住,也不会永远受那小畜生威胁。

    等到江怀杨顺利考完省试,当了官,区区一个江怀乐能拿她如何?!到时候,江怀杨自会把他娘亲风风光光接回江家。

    她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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