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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刚泛白,阿婆的声音就要这老房子又摇摇晃晃起来。这么大点儿房子,也不晓得她们在翻找什么。

    脑袋昏昏的,小孃扯着她胳膊起来。“你个小妮子,还不起呢?!上学!哎呀!你脑门咋回事儿!”

    何青纯一碰,便喊道:“是阿婆!阿婆一脚就把我摔墙上了!”

    小孃在旁边催促:“你鞋呢,快迟到了,何青纯,麻溜点!”

    阿婆着急忙慌中瞥了一眼:“啥时候摔你了,我咋不知道呢。”

    何青纯将鞋从窗帘布上拿下来,她道:“就是半夜,我还喊你呢,你应我了!”

    阿婆又问:“大半夜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

    小孃也骂:“你这鞋穿着到处去,脏都脏死了,干什么放在那上面?!”

    何青纯苦了吧唧:“姨妈放在上面给我挡风,还不都是你们,喊也喊不醒,姨妈就自己走了。”

    就这一句话,青纯这早上没去上学,被一家子拉扯着在堂屋里审问,一个个求知若渴。

    “你是说,你夜里醒,你姨妈跟你说她要走?”阿婆张大了嘴巴。

    “你姨妈,她也没给我说过话呀!”小孃皱着脸。

    “她大半夜回哪去,有这么见不……”阿公话还没说完,自己就止住了嘴。

    何青纯望过三人,诚实道:“姨妈跟我说,她要喂奶,就走了。”

    “你好好说话,别跟说梦话似的!”

    青纯被掐得胳膊疼,她大声道:“我不撒谎!姨妈就是这样的说的!”

    “小冬,给你姐那家去个电话,赶紧问问咋回事儿!”

    “昨天没电,我给放学校里头充电了,哎呀,我去学校拿!”何若冬一边说着一边就跑了出去。

    阿公叹了口气,嘴里说着什么脏话,随后跟着隔壁的大伯,担着锄头出门了。

    “你再跟阿婆好好说,你真的看到你姨妈走了,朝哪边?”

    何青纯莫名,门口不就这一条路:“就这里,我看不到,但我听到了。”

    去年刚捶的水泥场院里,糜烂潮湿的梨花糊了满地。

    “我愁啊,昨儿个谁也没料到,下那么大雨,当妈了还这么闹腾,唉!”阿婆搓搓手,又跺跺脚,何青纯也被她带得焦灼起来。

    “走,我们顺着小路去瞅瞅,大路危险,雨来了,小路还不是照样让人心慌。”

    青纯看着有些洗白了的粉格子布鞋,她悄摸摸地瞥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那双新布鞋,姨妈这次回来带给她的。她舍不得穿。下雨最脏了。

    布鞋没一会儿就脏兮兮的,混着土黄色的泥水,好几次,何青纯的脚都陷在泥里,又被阿婆扯起来。

    “你跟着我走,别踩那些软泥,我洗不得那么多的,”耳边哗啦哗啦,河水奔涌不息,阿婆望着曲折的路,将青纯拉到身前,“青纯,你看看,你看看,阿婆眼睛花,你看看,是不是前边都没有脚印?”

    青纯前后看看,有和没有还是很明显的,前面的路是流水的痕迹,后面的路是杂乱的人迹。

    “没有。”她摇摇头,看了看平静深绿的何湖,天上还留着几朵厚重的云彩,她们走了。

    阿婆走得很快,她边走边说着:“去看看你小孃电话里头咋说的。”

    回到家,院子里头先有了人,小孃站在一边摇头,轻声说:“没人接。”

    那能有谁接呢。

    牙良跪在院子里头,从外面看,他被柴火房拦住,五花大绑,低着头不说话,他娘倒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咋回事儿啊?啊我咋回事儿!”阿婆大口喘气,“你们家干啥对不起我女的了!这么些天,干啥见不得人的了,啊。”

    “孩儿他娘,你小声些,这也不光彩啊,这事儿是牙良的不对。明儿个就是月子,偏偏昨儿个下雨,她把娃子抱走也不给我们留个信,也是一顿好找。我们不敢对不起你们家,那小贱人被赶出去了,你放心,夜里我们就赶路,连跪带爬,让孩儿他娘放心,牙良他绝对知错了!”

    “大娘,牙良是哑了吗,咋一个字都不吭!”小孃也忍不住开火。

    阿婆的手将她紧紧带到身后:“多少日子,连跪带爬,找不到你倒是来她家瞅瞅啊,也没见你们家人,什么小贱人……哪个,哪家的,你们偷吃咋还有理了!”阿婆被气得越发尖厉,何青纯看到她的手指都在抖动,但她仍然铿锵有力,“你们家不做人,儿还是个软弱的,走!你们家走得远远的,我女不受这委屈!”

    “她娘,快别说这气话,传出去哪家好听,别给人笑了去,我给你保证,就这一次,牙良,快认个错啊!”

    周遭安安静静,不能听到邻里一点声音,阿婆的声音笼罩着天:“笑话,谁不知道笑话,谁怕谁说,我看哪个笑哪个,猪狗都不如的,血骨在外不管不顾,今天我们两家断了,断了!”

    “哎亲家,你说话咋这难听呢!那她要走谁还能拦住,又不是家里的小猫小狗,我们泥巴烂酱走了半宿,不就是来认错的么?!”

    跪着的男人终于出声:“妈,我晓得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给若春认错。”

    “天啊,我才晓得我们家小冬过得是这样的日子,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她吧。”

    小孃牵着青纯的手,她们打算从大路找回去,哪知青纯听到这,就落下一个一个泥泞的胶底鞋印,一下一下,黄色的稀泥掉落,那白色的胶底也显露出来。

    她指着那两人说:“骗人!骗人精!你们的鞋根本和我的不一样,你们没走山路!”

    于是,那阴冷的天气里,何青纯和何若冬又顺着山路走了一大圈,两个人狼狈不堪,屁股和手掌上都沾着稀泥。

    再回到家,已是晚霞落下。

    家里边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凝重,谁也没睡,兵分两路,男的搜山,女的顺着大路找。

    家里只有何青纯,她走了一天,脚上起了水泡,再也没了力气。找不到人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见到那一个人了。

    于是她一边祈祷菩萨保佑,一边倒头大哭大闹。第一次,她觉得家里的房子是这么的空荡荡。

    “滴呜滴呜”,不知是第几日,太阳高高挂在上空,何青纯跟着沙和尚他们才放学就一并往何湖跑,她跑得飞快,耳朵里全是风的声音。

    “让让,让让。”她嘴里念着。

    几个男人跳进何湖里,拿着绳子,他们像水里的鸭子一样,扑哧扑哧朝前滑动。何青纯顺着他们游去的方向看去,那里飘着一个什么物件,随着水波,荡来荡去。

    唐僧和猪八戒都悄摸摸地看向唐和尚,说:“这没什么好看的,走,我们去河里抓鱼去!”

    “你们去。”唐和尚呆呆愣愣的。

    “去,小孩子别来这闹。”他们几个小鬼被大人推搡开,一路上,有接连而来的人,他们几个也被接连推回了家,“下午还要上课,你们别凑这热闹。”

    “好吧,那下午放学我们一起去抓鱼?”孙悟空说话,“唐和尚,听见了没有?”

    下午何青纯没有去学校,她听到阿婆的声音,她绕着涨水的河,偷偷绕上了何湖边。

    姨妈变了样,肿胀不堪,又青又白,旁边铺着一床背带,里面的人不再是红的,她身边的小妹睡得很安稳。

    家里来了神婆,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什么,何青纯不知道,只是阿婆夜里不睡,总是看着窗外。

    家里开始有纸扎,早早晚晚都有人来。青纯跪在旁边,看着棺材变成一个盒子,人头那么大小的一个盒子。

    外婆嘴里终日重复着一样的话,小孃双手合十,沉默地在念经。

    “那天怎么救下了暴雨,我这闺女儿性子烈,哪受得了这种委屈,她自己闷心里,偏偏这大水来得不是时候,啊!”阿婆一边说,一边急得拍腿,这些天她已经哭不出来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让我怎么活啊!怎么就偏偏把她淹死了,我咋活啊……”

    何青纯在其实还想说:“不是。”

    但又有人会问:“你咋知道,你姨妈就是从湖里面被捞起来的,要不是上路滑,下暴雨,她又怎么会失足。”

    何青纯说不清楚,但她知道不是。

    那天,家里来了特别多的人,院子里好几张桌子,议论声铺天盖地。何青纯和爸爸妈妈坐在一处,他们之间生疏得不得了。

    何若秋会摸她的头发,她说:“乱匆匆的,吃完饭我给你重新扎。”

    出去几年,她的口音变得不那么纯正。

    何青纯挖了一勺白米饭,她偏头小声道:“这是姨妈给我扎的辫子。”

    妈妈又红了眼眶掉了泪,爸爸舀起一勺炒肉放在她碗里,他的口音更是别扭:“你还小,多吃些才能长大。”

    何青纯点点头,那肉却是怎么嚼都要不下去,她发出干呕,越发恶心,站起身冲到了外面的排水沟旁边,狂吐不止。

    从这天起,何青纯就不吃肉了。刚开始大家都不以为然,只以为是这段时间天天吃,情绪低落,早就吃腻了。

    何青纯却总想起来,蜂窝煤藕白色的灰覆盖着一片热烫的红。她只知道家里第一次屠宰大型畜生,而那畜生血都冷透,肉都放进热锅里,它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瞪着她。

    晚上,院子里搭了台,唱着《恭喜发财》的那伙人又站在了高高的台面上。他们六个人没在挤在里面,只是时不时的就望向唐和尚。

    唐和尚靠着柱子,闻着屋里头传出来的一股淡香,她跟着小声唱:“我祝大家笑口常开,用心把爱去灌溉。”

    姨妈香香的,不像别家会发脓流血,她边唱边想。

    那天,太阳直直打下来,家里小辈不让去坟地,她久违地回到学校,写着写着作业就忍不住想,姨妈是香香的;画着画着又忍不住想,高高的姨妈怎么能装进小小的盒子里。

    她只觉得姨妈风光大葬,特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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