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辰拨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各种食品包装袋，稍微动了动身子，立即便意识到自己正浸泡在塑料盒、树脂碗与玻璃瓶等等废品组成的“池塘”里。

    他手里捏住一个破了半边的糖罐，乍看起来好像是查克之前用过的相似款式。它质地坚硬，稍稍用力捏紧也不会变形，但把它抛出去之后，会在远处的垃圾表面溅起一簇水花。他又用右手在“池水”里随意划了划，那些看似紧密咬合的瓶瓶罐罐又像流体一样顺滑的从胳膊两边分开。

    这种互相矛盾的感觉尤其让他头脑晕眩。

    为了逃避这种错觉，启辰抬起头看天花板——却发现好像是一堵巨大的将他封在休眠舱里的挡板，明明高度距离他大约能有十米，那种窒息似的压迫感又近在眼前。

    他的胃一阵抽搐，呕吐的感觉越发强烈。他下意识想起以前在拟感训练器上差点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的那次经历了。

    整个空间在他苏醒以后一直在缓缓倾斜，他这会儿干脆闭上眼睛，任凭流水似的垃圾把自己带走。他忽然感觉指尖划过了金属般冰凉的物件。那也许是块墓碑，他心想，我现在大概也掉进那条河里了。但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过了不知多久，他发觉双脚已经踩到了池塘边缘，随后他被一股力量推着从水中站起来，落到贴着乳白色方块瓷砖的墙壁上——现在成了踏在脚下的实地。他回过头，流动的垃圾反倒成了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卷，而卷轴的末端不断滚动展开，向着无限远的地方延伸。他看到一只手掌缩进一片餐盒荡起的涟漪里。

    他沿着河流顺其自然地往下游走，脚下细密的瓷砖铺陈出一条规整的网格路面，但偶尔可以发现一个错贴成其他样式的砖块。他默默数了数，发现大概有十来个沙粒堆成的微缩堡垒，四五个由刀片为原料制作但未完全熔铸的铁锭，一个还在鲜活弹跳的柔嫩肉块……他在河道收窄的地方找到了一大片被烧至苍白的木雕余烬，每一个上面似乎都刻着本该熟悉可现在完全遗忘的某张脸。他把所有木雕扫视一遍，但懒得去统计它们有多少个曾经存在过。

    在那些勉强维持过往形状的残余里，他找到了一个略显焦黑还带着点点火星的门把手。他在旁边蹲下来，拧开一扇方形的小门，意外地发现自己正在从另一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往下看，而里面的布置很是眼熟——两张宽大的沙发，一个紫色的岩石茶几，就像他曾经去过的流浪狗酒吧的那个秘密包厢，但是另一边却又摆了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六个酒杯，射灯为每个杯口都投射了一枝蓝色玫瑰。

    他从窄小的门口跳进去，发现蓝玫瑰站在对面的沙发上，双手叉腰，看到他进来便点点头，脸上立马堆出一种既谄媚又崇敬的笑容，“太好了，您终于过来了！比赛马上就开始，我就不跟您说太多别的无关紧要的事，只告诉您这次比赛的场地是在一座特别的迷宫里，胜利的条件只有一个——活着走出迷宫。只有您能达成胜利，我就可以给您想要的一切东西。”

    还没等启辰追问，蓝玫瑰深深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变成一摊粘稠的灰褐色液体洒落在沙发上，它的质感好似融化成胶状果冻的内脏，无法渗进厚实的皮毛里，只能缓缓蠕动着向边缘滑落，在地面上拍出啪嗒啪嗒的闷响，还夹杂着些许清脆的嘀嗒声。

    他听到了两种不同的液体滴落声。他转过视线，看到帕兰鲁勒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仰起头好像睡着了一样。启辰凑近了瞧，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他身上没找到什么明显的伤口，只在衣服上找见了几道平滑的割痕，但又被不知道什么人好好合拢起来。再往更下面看，才终于发现了被血打湿的裤腿。

    “你吃了他！你把他的内脏全给吃了！”看不真切的角落里传来一声惶恐的叫唤，他分辨出这是查克那熟悉的嗓音。他往那边走了两步，语言合成器再次爆发出蜂鸣，“别过来！你要我干什么都行，但是别过来！”

    启辰停在原地。他想了想便说：“那你过来吧。”

    一阵沉默。在他刚准备张口再说一遍的时候，他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站立起来，慢慢向外挪动到亮处，查克正举着两只触手似的胳膊，脸上还带着欲哭无泪的表情，嘴巴却还在尝试用力挤出傻笑。

    他基本上已经明白这里其实是个幻象空间。但却尚不清楚构建这个迷宫的元素是来自他的潜意识思维，还是由许多人群聚起的混乱观念的集合，甚至可能只是来自蓝玫瑰的主观偏见。也许找到谜题的答案就能够轻松破解这个迷宫。

    “查克。”他靠近这个战战兢兢的男人，他的每一步都会让这个可怜人条件反射般地抖动一下，“你还记得过来时的路怎么走吗？”

    男人点点头，脸上的笑容马上就要挂不住了。

    “那么，请你为我带路吧。”

    他们从另一扇更加宽大沉重的密封门走出去。一路上没人再提及帕兰鲁勒的死亡。他们穿过一条用缆线编织的走廊，在尽头钻入另一扇门，接着来到一条用铁盘堆砌的走廊。他又闻到了烹煎香肠的气味，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就在隔着地板的另一边房间里，他的脚掌落在地上都会踩出滋滋的响声，还会升起一缕裹挟油脂的烟气。

    ——怎么，你想要出来吗？

    ——不，不是现在。仍然不到时候。

    他们又走到了一座吊桥上，头顶还悬着那条静静流淌的垃圾河。

    桥上的护栏是一排排锋利的刀刃，桥面随着他们行走的摆动来回摇晃，启辰并不受这种动荡的影响，但查克却始终要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他忽然脚下一滑，赶忙伸手扶住旁边的护栏，然后吃痛地松开，栽倒在桥面上。启辰看着他胳膊上多出的两条血淋淋的伤口，心里反而多了一丝欣喜——他不再有那些多余的同情，眼前男人发出的哀嚎声与别的哀嚎声没有任何区别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查克停止惨叫，看着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他继续环抱住自己一点点往前走，看着他胳膊流出的血滴答滴答地落下，也同样打湿了裤腿。

    ——怎么，你想要啜饮吗？

    ——不，不是现在。火候尚未成熟。

    他们穿过一道道自动开启的隔离门，来到一座柜台面前。服务员露出一个标准笑容，向他递过去一只手提箱，“您好，这是您参加上一场比赛赢得的奖励，总共五百万信用点，请您过目。”

    皮潘朴走过来，面露惊喜，“哈哈哈，我之前只有那么一回赢过这么多奖金，我杀了一个可怜虫，她的名字好像叫奇力兹来着？不管了，有这么多筹码，我可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想喝多贵就喝多贵了！”

    “没有。”海香风摇摇头，“特殊筹码。”

    “哎呀，别这么着急嘛，放轻松一点。”皮潘朴戳了戳海香风的肩膀，却被对方反手拍了一巴掌。他揉揉自己的手背，脸上还带着傻笑，“我们还有足足两天呢，只要剩下的每一天找到一枚就完事大吉啦！”

    “不对。”海香风转过身，死死盯着查克，“筹码在他身上。”

    查克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起床。人渣！”

    他看着海香风捏住那个醉汉的脖子，手指一点点缩紧，男人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但他这次没有出声阻止。

    “救……我……”

    启辰能看到查克在对着他说话，但却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个醉汉一定只是动动嘴装样子。他又忽然想起来，这人身上似乎还藏了一条美味的香肠。

    他已经很饿了，而且许多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但是不对，他不应该吃下别人的胳膊。可他自己已经少了左边的胳膊，还剩下右边的胳膊可以饱餐一顿。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将那件滑腻和温热的条状物抽出来。

    ——怎么，你想要进食吗？

    ——不，不是现在。我已暂时满足。

    启辰从一片浅滩上站起来，背后垃圾如浪花拍打着岸边。他已经看不到查克、帕兰鲁勒、皮潘朴、海香风还有其他别的人。他手里还捏着一条粉色的触手状假肢。

    他感觉肚子鼓得厉害。他随手把那条假肢扔进河里，不在乎它有没有被冲走。

    眼前是一条通往森林的草地，他看到里面立着一道道白色的墙壁，那里也许就是迷宫。

    他应该是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第一个回答是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