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神庙的青砖缝隙里渗出冰裂纹，墨天踉跄着扶住祭台，指腹触到北宋汝窑特有的“香灰胎”。裂纹中浮起的窑烟凝成老窑工虚影，那人左手残缺的中指——正是锔瓷匠人常年握金刚钻的特征。

    “追着契约文字的流向！”小香将窑变盏残片按进冰裂纹，裂纹突然延展成河道脉络。墨天看见自己倒影在釉面里烧造青瓷，铁骨银钩的笔迹竟与《天工秘录》里的钧窑配方如出一辙。

    成摞的匣钵突然从梁上倾泻，每个钵底都刻着带血的“御”字。墨天用修坯刀划开黏土封口，剥落的瓷片中竟裹着明代督陶官的骨骸。小香抓起骨殖间残存的钴料，在供桌画出幅青花山水，山径转折处浮现出英文字母“J.H.”。

    “这是苏麻离青料的走私标记。”她指尖碾碎料块，靛蓝粉末在烛火中爆出星芒。墨天突然捂住右眼——瞳孔里映出的瓷瓶纹饰正在重组，缠枝莲变成了蒸汽轮船的烟囱。

    瓷俑们的瑞士齿轮眼开始喷涌釉浆，墨天挥动马尾绷弓切割泥链。弓弦刮过祭蓝釉时发出编钟般的嗡鸣，被割断的泥条落地变成《陶说》残页，墨汁在砖面洇出十八世纪荷兰商船的吃水线。

    小香突然将锔瓷金钉刺入青砖接缝，六棱钉身反射的月光竟在墙上拼出东印度公司的徽章。地底传来辘轳转动的闷响，墨天脚下的金砖突然变成旋转中的陶轮，数十个未完工的梅瓶从泥胎里伸出苍白手臂。

    “定窑的覆烧法！”墨天扯下衣襟缠住陶轮轴心。当布料浸透汗水时，旋转速度突然减缓，他看见瓶身上的釉下彩正重现当年场景：辫子工匠在窑厂搬运坯胎，戴圆顶礼帽的洋人用枪管挑起件霁红釉玉壶春瓶。

    小香跃上供桌，腕间金钉划出个完整的锔瓷“蚂蟥绊”。当钉脚卡进陶轮裂缝时，所有梅瓶突然齐声哀鸣，瓶口喷出的不再是釉料，而是黑沉沉的鸦片膏。墨天用矾红彩在鸦片膏上书写契约，未干的字迹突然被瓷俑眼眶里射出的齿轮割裂。

    “接住拉坯水！”小香踢翻青铜烛台，融化的蜡油与地下水混合成泥浆。墨天伸手去接，掌纹触到泥浆的瞬间，眼前闪过祖父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用观音土混合釉料烧造救命碗的场景。

    泥浆在陶轮上凝成鬼谷子下山罐的胚胎，罐身海浪纹里浮出个戴单边眼镜的西洋人。那人手中的放大镜闪过寒光，镜片里关押着无数缩小百倍的瓷魂。墨天举起修坯刀刺向镜面，刀刃却在触及瞬间软化——刀身竟是用光绪年间的脆性青料制成。

    小香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入胚胎气孔。胚胎剧烈震颤，罐口飞出七十二只瓷雀，每只雀尾都刻着道制瓷工序。当雀群撞向西洋人虚影时，墨天看见瓷雀体内藏着微型工具：马尾绷弓、鸡骨刀、蟹爪形支钉......

    西洋人的礼帽被瓷雀啄破，露出头皮上纹着的航海星图。小香甩出锔钉击碎星图中的爪哇岛标记，地下顿时升起座微型镇窑。窑火竟是用破碎瓷片反射的月光点燃，满窑胚胎在冷火中显现出走私货单的暗纹。

    “是景德镇秘传的月光釉！”墨天抓起把垫饼残片，碎瓷棱角在掌心划出带血的《陶冶图》。当血珠渗进镇窑投柴孔，窑口突然喷出缠枝莲纹的火星，火星落地变成永乐青花压手杯的残片，杯底黏着半张泛黄的拍卖目录。

    瓷俑们的齿轮眼开始逆时针旋转，小香锁骨胎记蔓延成完整的昌江水系图。她将三枚锔钉楔入江心洲位置的肌肤，墨天听见地底传来嘉陵江号子与蒸汽船鸣笛的和声。成化鸡缸杯突然浮空，杯壁绘制的童子在甲板上牵起根釉料凝结的纤绳。

    “收坯水！”小香厉喝声中，墨天扑向陶轮上即将干裂的胚胎。指尖触及泥胎的刹那，七十二道制瓷工序如洪水般灌入脑海——他看见永乐帝朱棣将苏麻离青料交给窑工时，料桶底部暗藏的金雀花王朝火漆印。

    窑神庙轰然坍塌，碎砖烂瓦在空中重组为大英博物馆的中国厅。墨天抱着尚未冷却的鬼谷子下山罐残片，看见玻璃柜里的至正型青花龙纹瓶突然转动眼珠。小香腕间的金钉自动飞向展柜，在防弹玻璃上锔出个完美的“蜻蜓眼”。

    “契约碎片在重走当年的屈辱航程。”墨天用血指在展柜写下矾红款识，每道笔画都渗出咸涩海水。当写完“大明宣德年制”的最后一捺，整座博物馆突然开始融化，哥特式穹顶化作流淌的甜白釉，将两人裹进新的胚胎。

    黑暗中有拉坯声由远及近，墨天摸到腰间别着的修坯刀正在生长纹路。小香的声音从胎壁外传来，带着钧窑开片般的细碎回响：“该醒醒了，天工阁第七代大匠造。”